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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星汉灿烂,幸甚至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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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41节
      此时僮儿已撑起巨大的油布伞,皇甫仪在伞下不住摇头。素日在御前奏对得体在殿堂上辩政温雅的爱徒,这会儿在前头和小女孩冒雨吵嘴,还越吵越偏,越吵越不入流。
      皇甫仪正想斟酌言语继续劝女孩去别院,忽见斜里驶来一辆眼熟的玄色精铁铸边的安车,他不由得一愣。
      此时,亭中的凌不疑已放下棋子,起身向众人走来,道:“阿垚,你们还是一道去别院。”也不觉他如何提高声音,这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亭外各人的耳中。
      男神发话,楼垚立刻停止穿戴蓑衣斗笠了,为难的去看未婚妻。
      那辆漆黑的安车缓缓驶至朱红小轺车,坐在驾车位置的正是许久不见的梁邱起,还有两名负剑悬匕的劲装武婢大步随行在安车两旁。
      凌不疑神情温和,边走边道:“这轺车虽有伞盖,可雨夹风势,并不能抵挡多少。听闻程娘子病愈不久,若再受病岂不可惜。与旁人置气也就罢了,千万莫要与自己置气。”
      少商听这话,暂停和袁慎的嘴架,既想答应又不愿受袁慎这货嗤笑。
      楼垚连忙帮腔道:“少商,兄长说的有理啊!”
      皇甫仪见女孩有些动摇,怕爱徒弄巧成拙,忙将人拉到一边,袁慎负气着不肯说话。
      凌不疑身高腿长,没几步就走到轺车边,亲自打开一旁玄色安车后的门,抬头朝车舆上的女孩微微而笑。此时方至初春三月,又逢雨水零落,朦朦胧胧的寒气扑在他的素色衣袍上,好似轻纱笼雾,被他身后漆黑如墨的安车一映,莫名有了几分难测的意味,便如北方的山水一般宏伟俊逸。
      少商先在心中赞叹一番凌大人的美貌,然后怒瞪旁边的袁慎一眼,最后拱手道:“如此,少商就听凭兄……啊……”
      ‘长吩咐’二字还字还未出口,凌不疑向后略点了点头,那两名武婢齐齐上手迅速将少商连扶带托的塞进安车车厢。少商趴在车门口,欲向未婚夫招呼一声:“阿垚,不如你也……”依旧没能把话说完,两扇厚厚的车门就被关上了!然后厢内骤然暗了下来。
      ——少商一阵无语。凌大人真的真的人挺好的,她真的真的一滴滴意见也没有,不过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控制欲呢。
      这辆安车估计是凌不疑自己用的。内部高大宽阔,少商身形娇小,居然能在厢内站直身子。陈设简单凝重,漆木厢壁两侧各吊一盏羊皮牛油灯,照着铺在线面的黑狐毛皮绒黑油亮,当中是一张连带小柜的四方案几。此外,没有火盆,没有水浆暖巢,更没有香薰。
      厢内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股弓弦油脂和隐隐血腥的气味,又带着成年男子的气息,不过总让少商觉得置身妖兽巢穴般不大安稳。
      这时她听见外面凌不疑柔和却不容辩驳的声音:“……阿垚,就是待会儿雨停了,你们怕也来不及赶上关城门了,不如明日一早启程。我这就遣人回县城报信,你们大可不必着急……雨似是要大了,我们骑马回别院快些。”
      楼垚还能说什么,少商都不用看,就知道他除了点头就是‘兄长说的对对对’。
      被关在车厢内的少商十分感动的叹息:凌大人真是谦和有礼,为人这么体贴周到,控制欲强点就强点。话说自己这门亲事结的还蛮不错的,这么一来二去的都和凌大人攀上了交情,不错,不错。
      这辆安车看着高大厚重,谁知行驶起来却十分快捷灵活,少商刚把皮靴脱下来放置在车门处,前面车驾位置就有人敲车壁,只听梁邱起道:“女公子,别院到了。”两名武婢再度缓缓打开车门,齐力将她扶了下来。
      少商双脚落地回身一看,只见一片白墙黛瓦的院落,墙高院深,檐下飞凤瓦楞雕兽,尤其是朱红大门上那两枚沉重的紫金兽首门环上,还镶有四颗绿莹莹的翠玉充做兽目。
      进门放目而去,只见高栋长梁,屋阔顶敞,虽不见如何富贵,但处处气派雍容。
      少商被婢女们领入一处精致客居,随即被无微不至的服侍着梳洗更衣。此时贵族女子出门自然不会只带一个水壶一把手机,为防意外,换洗衣裳和梳妆箱格都是齐备的,用油布包裹好了放在轺车下箱中。
      少商打扮停当时天色已黑,很快被引至一侧厅堂。
      男人更衣收拾总比女子快,她踏进去时,只见上首左右两边已各坐了凌不疑和皇甫仪,其下两边各设座位席面,楼垚凑在凌不疑座位旁笑着说话,袁慎站在一盏半人高的巨大落地连枝灯前,灯火辉煌,身着银丝织锦的宝蓝色曲裾,公子长身玉立,若非脸色太臭,当真如春闺梦里的郎君般。
      少商先向上首二人躬身行礼,然后看了堂下的座位设置,分别是右一左二,便想坐到左侧第二个座位中,好将第一个座位留给楼垚。谁知袁慎侧眼看过来,长腿一跨直接坐到左侧第一个位置。
      袁慎还笑着朝楼垚招招手:“楼公子,请就坐罢。”他拂袖指着自己身旁次座,又对少商道,“程娘子,请上座。”指指对面座位。
      楼垚有些傻,这种情形,难道不是未婚夫妻坐一起的吗?不过人家把右侧上座让给少商貌似也很客气呀。最后在少商一阵皮笑肉不笑的咬牙切齿中,这对悲催的未婚夫妻只好照袁某人所说的落座。
      食案上菜肴颇为丰富,嫩炙松鸡,清炖豚骨汤,醯酱烤河鱼,另有初春山中刚采下来的蔬果做成的菜肴两碟,甚至还有米酒一壶。侍婢斟酒后,众人举杯同祝,祝什么呢?
      凌不疑神色淡然:“愿战乱消弭,风调雨顺。”
      皇甫仪颇有几分伤感:“愿岁月不悔,往日不哀。”
      楼垚没听懂,袁慎听懂了装不懂,少商暗自切了一声,然后三人默默一饮而尽。
      用膳时众人无话。
      袁慎吃的斯文优雅,并不刻意做作,却几乎连咀嚼声都不闻,这是自落娘胎起养成的克制自省的习惯;楼垚吃的很利索,毕竟楼家家教在那里,可与袁慎一比就显得动静略大。
      皇甫仪没怎么吃,始终一卮接着一卮的饮酒。
      少商至今无法习惯这种大块大块的食物,非要持匕将鱼肉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,方才放下食匕持箸进食。待她抬头时,发现凌不疑已悄无声息的食物吃完了。
      吃得六七分饱时,她放下玉箸,朗声道:“皇甫大夫,您别老是饮酒啦。没下雨前您不是说要与小女子叙话吗?”
      “你叫我夫子。”皇甫仪笑的落寞,“老身已经辞官了。打算闲居乡野,写些经论之著,教几个不十分笨的弟子。”
      少商略觉惊讶,但并未说话。
      凌不疑乜了皇甫仪一眼,道:“陛下器重夫子,何必如此。”
      皇甫仪摇摇头:“二十多年了!自从戾帝加害叔伯,我不得已离家,游历天下,已经二十多年了。老夫累了,也乏了。”
      袁慎倒十分淡定,道:“夫子歇歇也好,您才四十出头,如今看着都快比家父老迈了。”
      皇甫仪失笑,指着袁慎笑骂:“我就是收你收早了,有你这么个大弟子在,显得其余的孩儿不是笨,就是迂腐!”
      袁慎道:“大弟子?夫子您收其他弟子了?”大的小的都是他好不好!
      皇甫仪略显尴尬:“还,还没有。”
      少商和楼垚都忍俊不禁,轻轻笑起来。
      皇甫仪酒意上涌,目光落到少商身上,忽道:“程娘子,我今日倚老卖老,随你叔母叫你声少商可好?”
      大概因为也喝了几杯米酒的缘故,少商顶着红扑扑的脸蛋,欣然允诺。
      皇甫仪借着几分薄醉,大声道:“相逢即有缘。今日我就与你们讲一个故事。记住,这只是故事啊!不许扯到旁人身上去啊!”
      少商耳朵一竖,精神抖擞,知道桑氏那始终不肯讲的‘说来话长’今日终于可以知道了。
      袁慎无力的叹口气,看看一旁似懂非懂的楼垚,再叹一口气。
      凌不疑皱起眉头,挥手屏退堂内所有侍婢,并让梁邱起清空周围人等。
      “许多年前,那时末帝还在,戾帝尚未篡位,在某地有位世家公子……”皇甫仪醉眼惺忪,说起来,“他虽父亲早亡,但因自小才具出众,十分得叔伯看重。无论族中,学堂,还是州郡,俱是名声斐然,处处受人吹捧。这位公子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妻,可惜,他总觉得这未婚妻配不上自己……”
      “这位未婚妻容貌如何?”少商忽然打断,难掩讥诮之意。
      凌不疑和袁慎都去看她,二人神色各异。
      皇甫仪怔了下,苦笑道:“你个小小女娘也太锐利了。没错,唉,这位未婚妻容貌平凡。而那位公子不但才气纵横,前程似锦,且有‘宋玉’之称。其实想想这位未婚妻才学品性俱是上上之选,公子实是肤浅,肤浅的很……”
      少商撇了撇嘴,继续听故事。
      “少年时,谁不曾想过娶个才貌双全的美娇娘。这位公子也不能免俗。书中有貌美多情的娥皇女英,有倾国倾城的褒姒妲己,还有无数可歌可泣的诗文……这位未婚妻容貌不佳,性情平淡,始终是这位公子心中有些遗憾,但他也知道这位未婚妻实是再好不过的女子,于是二人便这样青梅竹马的长大了。少年想着,将来娶了她,以礼相待就是了。”
      “谁知就在这位公子十七岁那年,族中叔伯在朝堂上指骂戾帝,一夕之间,公子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俱身首异处,只留下一屋老弱妇孺。这位公子因在恩师山中读书逃过一劫,之后也只得远遁他乡。这位公子家世已败,于是未婚妻家中亲长便纷纷劝说退婚避灾,这一年,她才十四岁……”
      听到这里,少商觉得自己基本已猜到结局了,便笑道:“夫子说的是,相逢即有缘,这位公子和未婚妻看来是没缘分的了!”
      谁叫你一开始嫌弃人家不好看,活该便宜了猪蹄叔父,哼,该!不过……好像岁数不对呀。她记得叔父娶叔母时,两人都已经二十多了……
      “你知道什么,若真是这样,这位公子日后也不会哀悔岁月了。”皇甫仪眼中万般柔情,声音中却含着苦痛,“就在此时,这位平日不显山露水的未婚妻力排众议,无论如何也不肯退婚。不论是老父责打,老母哭求,她就铁了心的要等那位公子……”
      少商大吃一惊,啊,难道猪蹄叔父做了男小三?!
      第48章
      说到这里,皇甫仪忽然气喘起来,袁慎默不作声的从暖巢中倒了杯热水,上前跪坐在旁服侍恩师喝下。皇甫仪顺了口气,继续道:“非但如此,她一个小小女子,还要一力承担起照顾那位公子遗族的重责。那位公子家的府邸庄园被地方上的恶霸占了,孤寡弱儿的吃穿用度俱是从那未婚妻各处周济来的。她这一等,就是七年。”
      少商嘴巴嗫嚅几下,忍着没说话。心道,换做她才不等呢。
      “许多事这位公子还是日后才查问清楚的。七年于一个男儿而言,是闯龙潭踏虎穴寻机复仇的七年,可于一个女子而言,却是无休止的亲族责备,予取予求,殚精竭虑的为孤儿寡妇遮风挡雨,日常的鸡毛蒜皮和生老病死一概要寻她拿主意。”
      皇甫仪眼中浮起水光:“可彼时那位公子太自负了,他以为未婚妻爱他甚矣,这些都是应当应份之事。还要多年饱经世事后,这位公子才愈发明白未婚妻当年为他受了多少苦,捱了多少罪……”
      素来沉默寡言的凌不疑此时忽然出声,道:“夫子,恕我直言,也许那位公子就不该让未婚妻等。天有道,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,天若无道,人就该遵循天命。”
      此话一出,厅堂内众人皆惊。如果这话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或庸碌无能之人所说,那是一点都不奇怪,可凌不疑这样上天入海无所不能的青年权臣,正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,居然会说出这样听天由命的话,真是奇哉怪哉。
      全场只有少商轻拍数掌,热情的称赞:“凌大人说的好!”其实,她也是这么想的。
      古往今来苦守寒窑的都没好下场。苦等几十年,海峡对岸的那位已经娶妻生子,儿孙满堂了。再不然做一天诰命夫人,附赠一位年轻高贵美丽的‘好妹妹’睡你的老公打你的娃。酱缸士大夫们还要把你的倒霉故事千古流传,‘激励’以后的女子继续效仿——尽管在少商看来,这故事更像警示。
      依照少商的伦理逻辑,人不能和天斗。老天爷让你们分开,你们就听话的分开好了,各找各家,各自婚娶。重组家庭也有很多幸福的呀,例如俞父俞母,各自再婚不都过的很好吗,连人都变的平和乐观了。如果人人都这样想得开,古往今来必会少了许多悲剧。
      话说出口后,少商看见旁人惊视的目光,才钝钝的察觉出自己好像赞错了。
      好在楼小公子性情豁达阳光,天生不会疑神疑鬼,自发的把未婚妻那句话当做惯性附和男神的行为——因为他自己也常这样无意识的赞同‘兄长说的好好好’。
      不过剩余几人显然都听出女孩这话全是发自肺腑。皇甫仪捻须苦笑摇头,凌不疑不知想到了什么,居然侧头轻笑起来。
      袁慎便道:“程娘子,倘若楼公子遇上这事,你等他还是不等?”
      少商心里已将这货正正反反抽了十八个嘴巴,就知道这货一张嘴必没好事,亏得她反应快,脸上装笑道:“袁公子,我也来问你,倘若你遇上这种祸事,要不要人家等你?”
      袁慎挑眉道:“我先问你的。”
      少商瞪眼道:“你不说我也不说!”
      看两人剑拔弩张,楼垚小心的来做和事老,道:“少商,我不会要你等的……”
      “你先别说话!”少商白了楼垚一眼,转向上首那对师徒,一字一句道,“既然袁公子问了,我就答一句。其实简单的很,他若等我,我就等他!”
      袁慎皱眉道:“这是什么话?!”
      少商凛然一笑:“倘若他一心一意的待我,哪怕落拓江湖,家世败落,我也愿意等他。”大不了她来养家好了,咸鱼社长的妈就赚的比他爸多,不也和睦恩爱吗。
      “可他若借口什么在外闯荡不易,什么有为难和苦衷,给我左一个右一个的风流快活,我是半个时辰都不会等的!”说完这句,少商眼光直射向皇甫仪。
      皇甫仪看着女孩犀利清澈的目光,心口一痛,仿佛听见了桑氏当初的质问。
      他接着道:“家世未败落之前,确有许多女娘仰慕那位公子,若真论起才貌家世,哪个都不输于公子的未婚妻。不过那位公子信守承诺,对那些女子始终冷若冰霜。待到后来滔天大祸降下,那些浮花掠影自然散了。可是……唉,那位公子的亡父曾有位十分了得的护卫,后来在江湖上自立门户,颇有些名声。因承公子亡父当年的恩情,便自告奋勇为公子护送南下,谁知,途中不幸殒命……”
      少商眯眼道:“那护卫不会有个女儿?”这么老套的桥段?!
      皇甫仪苦笑着点点头:“正是。他膝下仅有一女,彼时年齿尚幼,由亲眷养育。直到数年后,戾帝暴虐,弄的各地豪杰举旗,府衙哪里还缉拿的过来。这位公子记得那名护卫的临终托付,才找到护卫之女予以丰盛财帛。”
      “她不会在亲眷家里受尽虐待,苦不堪言?”少商赶紧脑补。
      皇甫仪摇头失笑:“这倒不曾。那名护卫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他遗下的孤女身边也是有人护着的。后来……后来……”
      “后来那孤女定是瞧上那位公子了,各种痴缠暗恋,是也不是?”
      袁慎不悦道:“夫子说话,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打断。”
      “谁叫你家夫子吞吞吐吐的,我替他说下去咯。”少商调皮的笑道。
      皇甫仪摆摆手,示意袁慎莫和少商再吵了,继续道:“少商说的不错。不过那孤女也并未痴缠,只是默默跟在公子身后。看到公子身边的侍卫日常有不周之处,便上前照料一二。不过尽管如此,公子依旧对她不假辞色。如此两年后,中原已是烽烟四起,戾帝自顾不暇。这位公子终于可以回乡了。”
      少商心中冷笑,好一个‘不假辞色’。不就是‘不接受不抗拒’嘛。
      “这七年来,公子四海游历,在许多当世豪杰幕下为宾客,也闯下不小的名头。公子心想,他终于可以风风光光的迎娶未婚妻了。于是他写信回去,说下月未来老岳丈大寿之日,他就捧着金凤朱袍正门而入,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提请婚期!谁知,谁知……”
      少商听的入了迷,此时也不插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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