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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鲸鱼与未尽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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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24章
      闻染抱着琴谱站在门廊的一片暗影里,垂着眸子细细的听。
      可她也没听出任何错处。
      要是她能弹出这样的水平,她和柏女士做梦都会笑醒。
      琴房里陷入一片沉默,许汐言的状态让白姝和其他两人都不怎么敢说话。
      许汐言弹了一遍。
      又弹了一遍。
      直到白姝尝试着开口:“汐言……”
      许汐言的声音透着浓浓的距离感:“要不你们先出去吧。”
      她可以做其他很多很多的事,但钢琴是她人生的核。解决不了钢琴上的问题,她做不了其他任何事。
      许汐言又弹了一遍。
      再一遍。
      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闻染在门口站得腿有点酸。
      一直到晚自习的铃声打响,白姝和其他两个同学从琴房走出来。
      看到门口的闻染,微一怔。
      只是闻染抱着胸前的琴谱,冲她们微一点头。
      闻染这种存在感很弱的学生,跟白姝和学校里的一切风云人物都算不上熟。于是也没打招呼,白姝她们走了。
      闻染倚着圆柱,在门廊的围栏长椅上坐下。
      月亮出来了。
      闻染在心里打拍子,听着许汐言在琴房里一遍一遍的弹那一小节。
      她听不出任何问题。
      她只是认真的坐在这里,带着一颗许汐言认为这一节有问题的心,一遍一遍的听。
      秋天的月亮,是很耐心的月亮。
      坐在秋天的月亮下的人,是很耐心的人。
      ******
      许汐言不掩饰自己的狂躁。
      在弹了第不知多少遍后,她用力一砸琴键。
      接受不了。她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钢琴曲有任何瑕疵。那会像掉在打散蛋液里的蛋壳一样让她抓狂。
      可现在无论她怎样搅动蛋液,她挑不出那蛋壳。
      她揉乱的长发垂在肩头,没什么好意的一抬头,看琴房门口倏然出现的纤细身影,挡住了半边秋日散落的月华。
      许汐言愣了下。
      没想到是闻染。
      闻染一向看见她就跑,这时却抱着琴谱主动向她走来。
      少女安静的神情也像秋日月光,许汐言烦躁的一颗心忽然静了下,像最难熬的夏日午后咽下一杯冰爽的葡萄汁。
      闻染规规整整把琴谱放在一旁的桌上,很沉静的说:“许汐言,你可不可以站起来一下。”
      少女身上有淡淡的丁香味,和痛经那天包裹过她的浅蓝被罩如出一辙,把本有些阴沉的暗夜染成一片蓝紫。
      闻染的面容很沉静,语调很沉静,连香气也很沉静。
      许汐言这人的性子谁都不服,她妈情绪失调,偶尔她拗,她妈顺手操起贵得要死的古董瓷器砸向她身边的墙,她淡漠站着,眉都不曾蹙一下,更别提服软听她妈的话。
      搬来海城后,外公外婆让她在家受戒,她便一个人拿比赛奖金租房。
      可这时闻染说:“许汐言,你可不可以站起来一下。”
      语调很轻也很柔,许汐言莫名就听了她的话,站起来。
      闻染又说:“许汐言,你可不可以站开一点。”
      许汐言又往后退了两步。
      闻染绕过她身边,走到她方才坐过的琴凳上,落座。
      肩膀微妙的紧了一下,因为琴凳的皮面上还有她方才坐了许久的微温,此时沾到闻染的身体上。
      还有她的香,一种很复合的、略有些霸道的香。
      闻染大约是微妙嗅了一下的,许汐言从她的背影看出来了。
      然后放松了肩,抬起手,伸出只一根手指。
      在一个白键上轻轻摁了下。
      嘣。
      用更重的摁了下。
      嘣!
      接着又转轻,再摁。
      嘣。
      许汐言站在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,望着她背影,月光从靠走廊那边的窗口洒进来,铺洒在她的半边肩膀。
      似她方才弹过的旋律,《雪之梦》。少女指尖轻触白键,肩头的雪簌簌而落。
      许汐言发现自己,连呼吸都放轻。
      闻染的声音一如方才沉静:“许汐言。”
      “不是你的手出了问题。”
      “是这个白键的音准,出了问题。”
      第22章“许老师弹过最温柔的一曲。”
      “不可能。”那是许汐言的第一反应。
      她们这种自幼练琴的人, 对这共计88个的黑白琴键,熟得像自己身体延展出的一部分。如果琴键出了靠裸耳能听出的音准问题,她一定比闻染更早听出来了。
      “是真的。”闻染背对着她没回头, 手垂下去,交叠,安静的放在腿上:“是真的。”
      许汐言其实根本不信。
      但闻染说话的语调太沉静了,像月光, 随风晃一晃, 往人心里沁。
      许汐言说:“我马上找人来看一下。”
      “琴房老师下班了。”
      “我找专业调律师。”许汐言马上掏出手机来打电话:“喂。”
      她这样的天赋, 好像全世界都为她服务。
      挂了手机告诉闻染:“调律师马上赶过来,我也请老师通知保安放行。”
      闻染腹诽她:什么女王作派。
      许汐言站在她身后问:“你们班晚自习上什么?”
      “嗯?”闻染微微回神:“英语。”
      “你英语成绩好么?”
      “啊?”
      “我的意思是, 可以不上英语晚自习么?”许汐言说:“在这里等一等,调律师过来后, 就知道我们谁对。”
      闻染坐了良久,轻轻的:“嗯。”
      她站起来,让出琴凳, 自己绕到墙边, 坐在靠墙的一张木凳上,翻开自己的琴谱。
      许汐言望着她刚刚坐过的琴凳。
      学校的琴凳被很多人坐过了,海绵体变得很软, 皮料也变得很软, 闻染那么轻的体重, 在上面坐出的褶皱宛如一副蜿蜒的沙画。
      许汐言走过去,又望了眼那褶皱,方才坐下。
      闻染从琴谱上抬眸, 对着她背影看了一眼。
      许汐言想了想,抬手, 轻轻落在琴键。
      她弹琴从来都大开大合,后来她正式出道,不少人盛赞她是钢琴界的“杜普雷”,同样的激情澎湃。
      有记者问过:“请问许老师弹过最温柔的一曲是什么?”
      那时许汐言刚从举世瞩目的维也纳音乐厅进行完巡演,一袭暗沉火焰般的红丝绒晚礼服上裹着张墨色的披肩,莫名想起十七岁的那个秋天。
      她坐在学校琴房,弹着一架并不算名牌的公用钢琴,避开了闻染说音准有问题的那个白键,自己改了些音符,静静弹了节《月光奏鸣曲》。
      也许秋日的月光很安静。
      也许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的琴房很安静。
      也许默默坐在她身后墙边翻琴谱的闻染很安静。
      像怕破坏了这份安静似的,许汐言落在琴键的手指很温柔,甚至不像她自己。
      闻染的耳朵触了电。
      眸光盯着五线谱间跃动的音符,不抬眸。
      许汐言明明说不相信她的裸耳,弹琴时却又避开了她说音准有问题的那个键。
      让一首同样烂大街的《月光奏鸣曲》,在任何西餐厅咖啡店都能听到的《月光奏鸣曲》,变成独属于闻染一个人的私享。
      那样缺了一个音符的《月光奏鸣曲》,许汐言此生也只弹过一次,就是给闻染听的一次。
      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定,闻染阖了阖眸,睫毛微微发颤。
      这时有人轻敲了敲琴房的门。
      许汐言站起来:“王师傅。”
      许汐言便是这样,有时你觉得她是个很傲慢的人,很自大的人,可同时她又是个很礼貌的人,很懂尊重人的人。
      她引着调律师往钢琴边来:“就是这架,麻烦您给检查一下。”
      她怀着小小的私心,并没有说闻染觉得有问题的是哪个琴键。
      闻染在她身后安静的微笑。
      调律师放下工具箱,取出音叉:“行,我看一下。”
      闻染阖上琴谱,有些紧张,因为琴房里只有她所坐的靠墙这一侧放着木凳子,她很怕许汐言坐到她身边来,那会让她紧张到耳尖发烫。
      可许汐言,又好像是个很体贴的人。
      觉察到她的紧张,根本没有走过来。
      而是走到窗边,脊背一半倚住窗扉的木棱,一半倚住墙。
      闻染忍不住拿眼尾偷偷看她。
      少女纤窈的身影一半藏进阴影,一般罩于月光。就像热烈是她,散漫是她,最适合穿红的是她,最适宜着黑的也是她。她身上总有那样冲撞的矛盾感,美得让人心惊肉跳。
      打家劫舍,杀人放火。
      调律师说:“是有个白键的音准出了问题。”
      闻染收回眼神。
      “嗯?”许汐言走到钢琴旁边去,抱着双臂轻轻倚住:“哪一个?”
      调律师轻摁一下闻染方才指出的那个白键:“你听。”